校场上风声卷过几息,来来往往的目光无一不落在椒图手中那柄女剑上。
这九殿下到底是什么来头。
若当真是出自冷宫,又怎么可能有如此派头,连夏太子都能为之抛头露面,赢得头筹。现下,连冠世候府的世子,也这样上前示好。
椒图心知今日已经冒犯太多,眼下若还是在风口浪尖,恐怕又是麻烦。
她略微抬眼,勉强对萧振笑笑,才怯懦地转身离开,小小的身影没入人潮之中,几乎下一瞬就瞧不见踪影。
萧振只盯着那身影看了很久,才掩下眸中的深意。
他初回京不过几日,也听说宫中闹出来的一些风波,算来这九殿下应当是不认识他的,可方才初见,她便脱口而出喊他世子,摆明了是认识他一些。
倒是奇怪。
他敛下眸光,转身回望卓惜,却见那从来眼高于顶的太子殿下,也兀自出神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他指尖把玩着刀鞘,若有所思地咂舌。
难道那卓惜,当真是个情种,对九殿下生了情愫?
可京中的风波不断,他也略有耳闻,这夏朝等人前来,想求娶的可是五殿下,缘何又看上了无依无靠的九殿下?难道这九殿下身上有什么过人之处?
正想着,萧云那处却方回过神来,心中虽也有着同样的思量,但小试结束,还有今日的课程,便高喊了一声:“都别愣着了,我看是这几日课程太过清闲,今日咱们多练半个时辰的射艺。”
底下一众人怨声载道,却也只能各自寻了自己的箭,挨个拉弓射靶,倒也没工夫想方才的闹剧。
椒图年岁小,宫里面也给她准备了小一些的弓箭。
萧云笑呵呵地走过来:“九殿下,拉弓时双脚与肩同宽,要将弓弦拉至下颚处,保持弓箭垂直,眼睛要与箭矢平视,对对,就是这样。”
椒图装模作样地拉了几次,才发觉,想要射不准远比射准还要难些。
且还是在萧云这样的骑射老手跟前,若是稍有不慎,便会发觉她藏拙。
前世在刀口舔血的日子,让她拿起弓就习惯的姿势,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更改的。
好在萧云是个武人,没有那么多心思,见椒图颇有天赋,也就放任她自己学了。
“殿下切记,弓箭切记不要对人。”
椒图乖巧点头,送走了萧云,才抽空看自己腰间的剑。
越阳在一旁,双目艳羡:“九姐姐,你这剑好漂亮,上面还是花纹,像是鸟诶,这是什么鸟呀?”
椒图心头一动,她指尖打着颤,抚摸着上面的花纹,轻轻道:“是精卫,精卫填海的精卫。”
身侧的周清寒眉头微挑,也凑过来,略有诧异地望着她:“你竟然一眼就能认出来,方才我还诧异,先生如何在上面刻了一只乌鸦,如今看来,倒确实是精卫的模样。”
椒图垂下眼。
记忆中明烛晃晃的饮风居,易观瑕挽袖立在炉边,淬炼的火照亮了他幽静的眼眸,他没有看她,只是盯着地上的影子。
她问他:“先生,您在刻什么,您怎么为我刻了一只乌鸦?”
易观瑕说:“是精卫,志可填海。阿图,你才比天高,切勿志短。”
可是,纵使是精卫填海,也是因恨全忠。后来她确实是填了晋朝的海,也不过是成了仇恨的奴隶,被裹胁得无处安身。
她笑了笑,没有说话。
校场风声渐紧,她垂眼长立,竟生了些许看不透的渺茫之感。
周清寒一顿,眸中诧异渐深。
她同身侧的虞棠对视一眼,从彼此眼中都看见了几分微妙。
只是一瞬,那厢椒图却又成了原本怯懦乖巧的可怜模样,两人心里正思索着,却陡然听见了一声惊呼。
越洋大喊一声:“小心!”
说时迟那时快,虞棠只看见一支箭破空而来,直逼她与椒图。
更确切地说,是穿过她,意在椒图,她吓得腿都软了,想逃却恍若被钉在原地。
然而下一瞬,一双冰凉的手拽住了她的手腕,猛地将她拉到身后,她来不及反应,只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挡在身前,分明年岁极小,周身却有了惊人的魄力与威压,连眸光都带着几分冷酷。
箭矢直直逼向她的喉管,她只看见,椒图略一抬手,死死地攥住了那支箭,然而力道实在歹毒,将她掌心磨出来了血,又深深贯入她的左肩。
虞棠吓得眼泪都掉下来了,鲜血几乎染透了椒图的肩头,她慌忙上前:“九殿下!”
因着这一声惊呼,所有人才如梦初醒,萧云脸色发白,忙跑到跟前,厉呵一声:“叫太医!快叫太医!”
卓惜迟了一步,只能立在近前,他微微颔首,一寸一寸地扫过在场的众人,眸光冷得不像话。
最终,他轻轻动了动手指,身后不远处的空青忙上前:“殿下。”
卓惜启唇,他的声音很轻,很淡,可离得近的人,却都听得一清二楚。
“给孤查。”
“晋朝校场出现刺客,意欲取孤的性命,此事,孤要晋帝给夏朝一个交代。”
萧云脊背一僵,若是当真惊动了皇帝,恐怕今日校场上要死了一半的人。
他虽是担忧椒图,却也起身,勉强道:“殿下,恐怕只是不小心误伤了人。更,更何况,您与九殿下离得如此之远,怎么说也不是奔着您来的呀。”
卓惜回身,眉眼微抬:“哦?”
“那依照萧先生的话,只要死的不是孤,刺客也都无所谓了,是吗?”
“今日皇族子弟都性命堪忧,若是明日这一箭也穿透孤的喉管,先生也会告诉孤,这是不小心么?”
一字一句,透着寒,散着冷。
卓惜甚至不敢多看椒图一眼,生怕多看,他就止不住心口的杀意。
可现下,还远不是时候。他缓了口气,强忍着身上的颤抖,一步一步走到椒图身侧,蹲了下来。
“殿下,您......”
豆大的眼泪像珍珠一样滑了下来,椒图那双原本就动人的眼,现下显得越发脆弱,连泪光都打着颤,似乎是在强忍着痛苦,连吐出来的字,都带着微弱的哀戚。
“惜殿下,我好疼。”
卓惜的心一下子就软了,软成了水,拾不起来一片。
前世他赶到城墙下,想要这样搂住她,可是什么都没有。
他想,阿图那样怕疼怕死的人,最后怎么会自尽于城墙之上,殉了她那岌岌可危的国。
他一把将椒图搂在怀中,哪还管什么男女大防,打横将人抱了起来。
“别怕阿图,不用怕,有我。”
椒图微微阖了上眼,眼泪顺着眼角滑落,心却越来越冷。
有人想要杀她。
在这后宫之中,果然暗箭难防。
倘若避之不及,那就迎上去。
她虽是想要出宫,但更想能活到出宫的时候。
如今的卓惜上赶着来当她的妻子,那她为何不加以利用呢?
利用卓惜的身份,利用卓惜的尊贵,利用他的一切,给自己铺一条锦绣大道。
指甲陷进肉里,她依偎在卓惜的怀里,唇角微微露出一个浅淡的笑。
那么,就拭目以待吧。
.....
眼见椒图人影消失,虞棠等人才缓过神来。
刚才,刚才那千钧一发之际,竟然是椒图空手握住了箭!
然而更可怕的,却不是破空而来的箭。
她记得,凛冽风声中,椒图那一双近乎残酷的眼眸,绝不像方才那样的无知可怜。
一万种念想,全被她堵在喉咙里,她略微抬眼,往远处看去。
四下的人都看傻了,谁也不清楚到底是谁的箭走空,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凶手。
更重要的是,此事得罪了夏太子,若是凶手位高权重,恐怕少不得要一些清贵门户顶上罪责。
除此之外,一众人又有了新的较量。
日后这椒图,恐怕要小心待之了。
她背后的靠山,可是夏朝太子!
虞棠缓了口气,棠华和周清寒才走了上来,有些后怕地道:“咱们还是先去看看九妹妹吧,方才那一箭,可实在是惊心动魄。”
这样说着,虞棠也回过神来,匆匆点了点头。
只是在转身的一瞬,她却看见远处靶场上,有人微微躬身,像是在找什么东西。
来不及多想,棠华已经快步走了好远,她赶忙跟了上去。
......
校场上的箭矢都篆刻了各自的名字,但没入椒图胸口的那一支,名字却已经被人剜去。
这倒不是最重要的,毕竟校场上统共就那么多的箭矢,一概清算之后,总能找到凶手。
卓惜早已经派人前去守住校场,谁也不能私带任何东西离开。
此时凶手自投罗网还好,若是查出校场学生以外的人,恐怕晋朝也不好同夏朝交代。
无论如何,都有杀鸡儆猴之效。
太医小心翼翼地取出箭头,替椒图上了药,才道:“好在没有伤及要害,只是右手和左肩伤得严重些,这些时日要好生调养,免得落下病根。”
卓惜礼貌点头后,正欲转身询问椒图,却听外面传来了迅疾的脚步声。
贤妃并着棠华等人,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,瞧见椒图那惨白的小脸,眼泪登时就掉了下来。
“好大的胆子!本宫要回禀陛下!这些人竟然敢伤害皇嗣!”
椒图小声抽噎着,像是被吓得慌了神。
棠华询问了太医,知道没伤及要害之后,才松了一口气:“这件事,惜殿下和母妃已经派人去查了,必然会给九妹妹一个交代,你且放宽心,好生养着伤。”
然而话音刚落,那厢空青僚跑归来,恭敬地道:“殿下,属下已经清点了校场上的箭矢,并无缺少。”
他微微直起身子,环视了宫室里的一众人,才垂下目光,暗含警示。
“只怕,这只箭,来历叵测。”